作者：王廣超
我讀書，愛翻舊賬。喜歡一本書，就在心血來潮時找出來再讀一遍。如此反復，《紅樓夢》讀了六遍，《三國演義》《西游記》五遍，《巴黎圣母院》四遍……有時候會摘抄一些欣賞的文字。而在所有的書里，讀得最多、最鐘愛的是《平凡的世界》。
讀路遙的作品，是初中時，從《人生》而及《平凡的世界》。被那樸實的文字感染了，高中又讀了兩遍。可以說，這是對我人生影響最大的一本書，不是之一。而在之后的歲月里，一次次讀來，一次次感動，也一次次積淀了感受。不管是春風快馬，還是秋涼蕭瑟，抑或寒冷刺骨的時節(jié)，這本書都給了我?guī)椭参亢蛽纬帧８兄x路遙，感謝陜北的黃土地和悠揚的信天游。
一
《平凡的世界》是真的平凡。他絕少華麗和點綴，缺乏哲思和深入。他輕柔地掀開了面紗，卻不會全部呈現(xiàn)。他述說著悲喜，然而起伏不大。他沒有詭異的情節(jié)設置和炫目的場景體現(xiàn)，和莫言相比，他太淺淡，和余華相比，他太不忍心。他如同一位受人尊敬的師者，卻沒有廣博的知識，只是因為他堅持地教授，年復一年；他亦是跋涉的行人，穿過人群時不會有多少矚目，或許在戈壁獨行時才會和稀缺的胡楊木一樣映入眼簾。我開始時是喜歡他的，后來漸漸輕視。他的情節(jié)平淡，視角并不廣遠。他在世界的文藝殿堂里，無疑不會光芒耀眼，不會占據(jù)高位。路遙咳血般獻出了作品和生命，可也只會如此，不會留下傳奇。
二
我初讀時，在高一的暑假里去體驗了一把孫少平攬工的辛苦和疼痛。烈日下的小工，上灰、上沙、上磚，在物理學的淺顯理論中，這是最耗能的做功。不懂技巧，剛開干手就被擠破流血，拿個破塑料紙一包裹繼續(xù)干。背上滿滿的痱子，有汗癢，無汗疼。早上七點到天黑，中間一個小時休息。吃不下，喝碗綠豆水，剛趴床上就被鬧鐘叫醒。一周的努力換來五十塊錢的報酬。我只堅持了一周，因為房子蓋完了。是我對門鄰居的。這個夏天房主老頭剛過完百歲大壽。是苦難嗎？我不覺得。
三
我曾認真地思考，我為何會喜歡這部作品，但沒有明確的答案。于是再讀一次，仍然。我隨著人生的起落去讀一本我并不膜拜的書。我判斷路遙是一個內(nèi)心很柔軟的人。他不舍得讓悲喜更多，而且他喜歡中國故老相傳的才子佳人的套路。他往往在給你一點悲傷后再極力挽回，或者在給予快樂后說出不祥。他讓田潤葉和孫少安的愛情一拍兩散，以彰顯悲劇色彩，而后再分別安排了溫暖和諒解，斷弦重新歌吟。他狠狠心寫出了曉霞的永別，然后又溫情撫平了少平的傷痕。他寫了丑惡，而對比強烈地歌頌美好。他不會讓你絕望，在多數(shù)場景下都留有后路。除了金波的無果愛情和那個被包工頭欺負的小翠，他沒有救贖——而這更接近真實。
四
他致力于美好。非常用力。他寫了黃土高坡上的那些溫馨和友愛，那些理解和陪伴，那些看似微小卻足以感動的細節(jié)。他本身承受著病痛和困窘，然而只把美好呈現(xiàn)，也只把美好當作終極。他不善于表演，不會把粉妝做足。他只是把這些百姓人物分派好角色，賦予有別于其他的性格。他不懂歌唱，盡管信天游是那么的悠揚曠遠。而這也是使他能抬頭看天的唯一理由。他不深入，不去挖人性更深層次的善惡美丑。我想，他怕更多的推敲會導致懷疑。
五
他寫了一個時代的終結(jié)和另一個時代的開始。試圖把這打上一個劃時代的印鑒。他用某種思路去反省，以此來分辨對錯。大環(huán)境之下，小人物的努力清晰可辨；歷史的潮流中，大勢不可逆轉(zhuǎn)；黑暗中的沉默等來了黎明，真理和良知占據(jù)了上風。他歌唱勞動的光榮和正直的可愛。他沒有從理論的高度上去剖析，只是樸素地認為。他寫了世事和人的變化，有的一往無前，有的改旗易幟。而他堅信一切都會好起來。很善良。
六
我曾認真地思考，我為何會喜歡這部作品，但沒有明確的答案。于是再讀一次，仍然。我隨著人生的起落去讀一本我并不膜拜的書。我沉靜地看著他，他頁頁無聲。而當我此時為其中的情節(jié)流下眼淚，才感覺到他的高明。大巧若拙，舉重若輕。他用缺乏起伏的聲調(diào)講述出來，而聽懂了的人會以他的情感而波動，逐漸在上當中更加喜歡。他用直白來讓你產(chǎn)生畫面，不動聲色掀起狂瀾。我們未必都需要鮮血淋漓地剖開，露出肝膽。他不去調(diào)動你，是你自愿的。
七
我喜歡魯迅和莫言：他們把黑暗狠狠嘲諷，對謬誤大加撻伐。冷峻決絕。也喜歡金庸和古龍：他們武藝高超，快意恩仇，打得熱鬧，死得痛快。而此時我更喜歡且懷念路遙。他就在身邊，穿著普通，言語木訥，胡子拉碴，手持一桿漏墨水的鋼筆。他悄然且慎重，不把痛苦展現(xiàn)給你。他實在如書名一樣：平凡。而我在這平凡中看到了他想要什么，他向往怎樣。
八
每個時代都需要記錄者和思考者。前者負責真實，后者提供鏡鑒。如今再歌頌某些東西，顯然頗具諷刺意味。人們在歷史的沙灘上行走，腳印明顯，但很快被浪頭推平。而拾得珍珠的人會欣喜發(fā)笑。多數(shù)人熱愛心靈雞湯，厭惡良藥苦口。上帝哂笑人類的思考，是他們總是自以為是，眼前即真理。在一個熱衷表演和叫賣的街頭，我希望看見一個眼神明亮欣賞墻角那朵野花的人。他微微一笑，默然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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