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牛藝璇
春天的時候,總有一些心事是只能訴于春山的。
春山煙欲收,天澹星稀小。踏著行將散去的朝煙步入春山,見證新鮮葉片上每一滴晨露冰清玉潔的光芒。很多時候我都覺得,這些晶瑩剔透的露珠是星辰在人世間的倒影,滋潤著每一片春天的山野,孕育了每一個生生不息的靈魂。于是草木萌動,山河初醒,一個溫暖和煦的季節(jié)便與蘇醒的萬物,一同盛大降臨了。
春天的山,總是透著一股稚氣未脫的少年感,透徹清爽,干凈純粹,沒有摻雜任何多余的東西。如果說春山是一座健康的軀體的話,那么,壁立千仞的巖石,穿越山林的溪流,抽芽萌動的草木,以及那些自由無束的飛鳥,就共同構(gòu)成了它的骨骼脈絡(luò)和身體發(fā)膚,它們在山的體內(nèi)所迸發(fā)出的熱情與活力,催動著整座春山從冬日的沉睡中漸次蘇醒,于是山花開了,溪流漲了,飛鳥叫了,春山如少年般的氣血涌動起來了。
風(fēng)是春山的呼吸,風(fēng)的輪廓隨著山的起伏而波動著,變化著。它時而掠過樹木,撫摸著新發(fā)的枝葉,卻并沒有夏天碩大的樹葉相互碰撞摩擦產(chǎn)生的沙沙聲,而是一種更為靜謐,更為溫柔的簌簌聲,讓人心旌搖曳,如醉如癡。或是輕快地拂過山坡上青碧的草色,繼而漫山遍野地鋪展開來。在那些夾雜著青草氣息和野花香味的風(fēng)中,我似乎聽見了春山深處翻騰的氣血和奔涌的希望,在匯聚,在凝聚。我料想過不了多久,一座脫胎換骨后的盈盈青山將再次矗立在這個美好的春天。
多年以來,我總是固執(zhí)地保持著在春山里小坐的習(xí)慣,因此我熟悉山林中的一切事物,我想它們對我也同樣熟悉。我們就像知己一樣,每每春來的時候,都熱衷于奔赴這場相顧無言,也又無需多言的對視。都說人非草木,孰能無情,但草木真的無情嗎?綠意蔥蘢、繁花似錦,若非草木歷經(jīng)嚴(yán)寒而不死不滅,那么,再好的春天也會黯然失色,再美的春山都將黯淡無光。
元代散曲家張可久有如許文字,“山中何事?松花釀酒,春水煎茶”,想來定是一件悠閑愜意之事,但對如我一般既不飲酒,亦不品茗之人而言,能偷得半日閑暇,在春山小坐片刻,便是春天最為暢快的事情了。席地而坐,目之所及草木尚未葳蕤,整整齊齊列于山坡之上,似是等待春山檢閱,或是伺機(jī)與我這個老友對視,其情其狀甚是可愛。時有蜂媒蝶使在花叢中穿行而過,留下歡快輕盈的倩影,讓整個春山靈動了起來,優(yōu)雅了起來。
但也正是這些生長有序的草木,讓我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絲自慚形穢之感。工作上的案頭瑣事,生活里的雞毛蒜皮,人際關(guān)系中的勾心斗角,迫使我原本似春山光明且堅定的內(nèi)心,正在經(jīng)歷天翻地覆的改變。我如同困獸一般,在塵世的牢籠中左沖右突,任憑心內(nèi)的雜草野蠻生長,到最后卻遠(yuǎn)不及春山之上的草木整齊有序,無拘無束。
于是,我將這些難以啟齒的心事全都訴于春山,只是春山無言,回應(yīng)我的依舊只有浩蕩的風(fēng)聲,以及樹木陰翳處灑下的些許日光,一絲絲、一點點,細(xì)碎且尋常,溫暖而光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