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邢紅霞
翅膀豌豆狀,透明,單薄,有淡淡的金色絲線鑲嵌其間,雅致而有趣,插在背上,極為夸張,像戲臺上武將身后背著的靠旗,又像妙齡女子束在腰間的一條闊大的裙。一雙黑眼睛,幾乎占據(jù)了整個頭部,身體柔軟,新鮮,恰似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,又像誰巧手捏成的一個蠟像。那是一雙怎樣的尾須啊!長——像兩根天線。
它叫蜉蝣。屬昆蟲類。
在《詩經(jīng)》里,我讀到了它。
三千年前,一個著長衫的貴氣男子站在一汪湖水處。眼前,一叢叢蜉蝣從水面上掠過。他神情憂傷,手捋胡須,戚戚唱著:蜉蝣之羽,衣裳楚楚。心之憂矣,於我歸處。蜉蝣之翼,采采衣服。心之憂矣,於我歸息。蜉蝣掘閱,麻衣如雪。心之憂矣,於我歸說。
吟唱聲吸引了只只蜉蝣。它們紛紛圍攏過來,像是在詢問:“你是誰?你從哪里來?要到哪里去?”幾乎是在一瞬間,剛剛還輕盈飛翔的身姿,紛紛跌落。男人面前堆起了一層雪。
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。
我想到曇花。張曉楓在《華拆》里有這樣一段文字:“有一種月黃色的大曇花,叫‘一夜皇后’的,每顫開一分,便震出卟然一聲,像繡花繃子拉緊后繡針刺入的聲音,所有細致的蕊絲,頓時也就跟著一震,那景象常令人不敢久視——看久了不由得要相信花精花魄的說法。”那么奮不顧身地綻放,竟只有幾個小時,而且還選擇悄無人息的夜里。“曇花一現(xiàn)”這個成語鎖定它驚艷無比的瞬間。
蜉蝣也是。它的生命只有一天。“朝生暮死”說的就是它。
藏跡水下三載,歷數(shù)十次蛻皮,于暮臨浮出水面,以蜻蜓狀面世。不食不飲,拼盡力氣,只為美麗的愛情。完成繁衍,即壯烈謝幕。
這就是蜉蝣的一生。何其短暫!何其凄美!
我是誰?我從哪里來?要到哪里去?
被世人追問了無數(shù)次的問題,如今尚無解,何況是在數(shù)千年前的古曹國呢?
答案可想而知。
一個生命體從呱呱墜地到融于泥土,不過幾十年的時間。幾十年,在歷史長河中只是一瞬。仔細想來,那個細黃頭發(fā)的豆芽菜般的小姑娘還在眼前晃動,心潮涌動的青春似乎前腳剛走,中老年就迫不及待地來了。不想承認,但軀體的不適,心力的倦怠時時提醒著我。人至夕暮的感覺忽隱忽現(xiàn)。其實,人之于歷史長河,不一定比曇花,比蜉蝣更長久。子在川上曰:“逝者如斯夫!不舍晝夜。”
七百年前的北宋,蘇軾在《赤壁賦》中感嘆:“寄蜉蝣于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,哀吾生之須臾,羨長江之無窮。”他同樣感嘆著人生的短促無常。
短短幾十年,生命滄桑間。如何使自己不枉來世上一趟?曇花,包括蜉蝣,便給了我們最好的答案。即使一瞬,也要綻放成最美的風景;即使一天,也要盡情揮舞生命的光彩。
幾乎人人都耳熟能詳?shù)谋柕哪蔷涿裕覀兎踩耍孟裼悬c遙不可及。但正是我們這無數(shù)的凡人,筑成了大千世界,我們無數(shù)凡人的小理想砌成了關乎國家,關乎社會的大理想。誰又說,我們不是那擎起手臂中的其中一只呢?
蜉蝣這個小東西啊!生之光華,死之絢爛。
我們生當如蜉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