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秦志強
“爸，你那老戰(zhàn)友，腦子是不是不好使啊？”鄭植一進家門，就把公文包往沙發(fā)上一扔，文件、資料像決堤的洪水，淌了一地，還夾雜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碎紙片。他氣呼呼地走進臥室，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。橫平豎直的藍格子床單，瞬間皺巴出一個人形凹陷。
正在書房研究棋局的父親，一顆棋子夾在食指和中指尖之間，懸在半空，微微皺了皺眉道：“這孩子怎么說話呢！”母親趕緊從廚房快步走出，邊走邊用圍裙擦了擦濕漉漉的手，嗔怪地白了老公一眼。
“喲——這是誰這么大膽子？敢惹我們家寶貝兒子不爽。來來來，快給老媽吐槽吐槽。”
“憑什么啊！”鄭植直愣愣地坐起來，哭喪著臉說道。
“憑我是你媽唄！”母親“嘿嘿”笑著回答。
“我不是那個意思，說我們領導呢，就是爸那個所謂的‘老戰(zhàn)友’。我這西裝革履地第一天上班，他就讓我在同事們面前出盡洋相。太過火了。憑什么啊？”鄭植哭笑不得。
“哦……就是、就是，憑什么啊！”母親附和道。
“媽，你能不能不和個鸚鵡似的！”鄭植皺緊眉頭，看看母親，轉(zhuǎn)怒為笑道。
“好好好，媽不和個鸚鵡似的。快說說，到底受了啥委屈，鸚鵡很……哈哈，不對不對，老媽很想聽聽。”母親邊說邊坐在鄭植床沿上。鄭植起身關上門——門外，父親躡手躡腳地湊了過來，把左耳朵緊緊貼在門上。
約摸過了十幾分鐘，母親從鄭植房間出來，反身關上門，做了個“噓”的手勢，拽著老公進了書房。二人在里面嘀咕了好一陣子。
晚飯時，母親笑著說：“兒啊，吃完飯，咱娘倆殺幾局吧？”
鄭植一時沒繃住，一口米飯噴出了嘴，大笑著說道：“哈哈。就你那水平，哪配得上‘殺’字。雖然我也只是個小白，但我還是不屑和你這個段位的玩兒。你還是去喊對門剛上幼兒園的小朋友玩吧。吃飯吃飯。”
母親“嘖”了幾聲道：“你這就是典型的狗眼看人低嘛！我今天就讓你服氣一回。老鄭！擺棋盤。殺完再吃。一局定輸贏。”母親說著擼起了袖子，擺出一副“木蘭從軍”的架勢。
“臣——遵旨。”父親說罷，進了書房。
半個多小時后，鄭植耷拉著腦袋走出書房，滿臉問號地呆看了母親一會，傻傻問道：“你剛才那是用的啥邪門歪招？殺人不見血啊！厲害了我的媽。”
“哼哼……你小子服了吧？”母親昂起下巴道。
“服！快給兒子傳授傳授。”鄭植扯著母親的胳膊撒嬌道。
“憑什么啊！”母親白了鄭植一眼。
“憑我是您的寶貝兒子唄！”鄭植乖巧地朝母親眨眨眼。
母親裝腔作勢地“吭”了幾嗓子，道：“此乃‘炮碾丹砂’也！上個月你在駕校學車，我就在家跟你爸研究此絕招……還是讓你爸給你掰扯去吧，我得去熱熱飯菜……”母親邊把鄭植推給老公邊快步走進了廚房。
父子倆面對面坐在棋盤兩頭。
“這一招又稱‘打剝皮’。簡單來說，就是攻擊方將炮置于對方底線，利用車的力量，先輾轉(zhuǎn)掃蕩對方的士、象及其他棋子，再配合其他棋子形成殺勢，最終將死對方。”父親說完，看了看鄭植。鄭植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著下巴，微微皺著眉頭，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。
父親繼續(xù)說道：“直白點說，如果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，慢慢滲透，由淺入深，布局得當，可以讓對方在不知不覺間陷入死地，緊要關頭一招斃命。”
“這么厲害啊！”鄭植自言自語道。
“那當然。人生如棋，落子無悔；一著不慎，滿盤皆輸。”父親一邊念叨，一邊擺好棋盤，和鄭植演練起來。
棋局過半時，父親手里拿起一顆“卒”，下意識地輕輕敲了敲棋盤。就在這個瞬間，鄭植的心靈深處，好像被什么輕輕“點”了一下，朦朦朧朧地悟到了一點什么……
母親端了一盤“炒竹筍”放在餐桌上，朝書房喊了一聲“吃飯了”，父子二人起身走過來坐下。
“你們倆知道‘炮碾丹砂’這個名字的來歷嗎？”母親邊擺碗筷邊笑著問道。
鄭植傻傻地搖搖頭，父親張了張嘴又合上，說道：“老臣不知，請夫人明示。”
“武俠電影里，磨中藥的畫面，有印象嗎？把干燥的藥材，放在一個長方形的槽子內(nèi)，用一個薄的圓滾子來回碾壓，直到碾成粉末……”
“哦——”父子二人對視了一眼，異口同聲道。
母親剛夾了一片竹筍放進鄭植碗里，父親的手機鈴聲響了。父親打開手機看了看，回復了一些什么后，把手機屏幕轉(zhuǎn)向鄭植——
老戰(zhàn)友晚上好啊！貴公子到家鬧脾氣了吧？今天，客戶找這小子辦理完審批業(yè)務，順手塞他抽屜兩包軟“中華”。他裝沒看見，可我看得清清楚楚。我讓他退還了“贓物”，寫了檢討，并當著全體新入職同事的面，大聲宣讀了。
你做得對！謝謝老戰(zhàn)友。哎……想當年，以咱倆的能力，如果不是沒能抵擋住客戶的“炮碾丹砂”，一起受了處分，絕不會止步于“副處”，本該能做更多的事啊。鄭植這孩子是幸運的，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到了你的手下。如果當年，咱倆也能遇到這么個前輩，第一天入職就給我們上這么一課，那該多好啊！可惜沒有……
鄭植雙手舉著手機，看了好久好久。站起身，又蹲下，默默收拾好散落一地的文件、資料和碎紙片，拎起公文包，拍了拍，走進臥室。
那一夜，鄭植房間里的燈，一直亮著……
次日，母親幫鄭植收拾房間時，看到他的床頭，新掛了一個相框。相框里的圖片，顯然是撕碎了又拼接起來的。圖中，伏羲右手執(zhí)規(guī)，左手執(zhí)球狀物，胸前一日輪；另一圖中，女媧左手執(zhí)矩，右手執(zhí)一長條形物，胸前一月輪。右下角有一行雋逸灑脫的鋼筆字“無規(guī)矩不成方圓”。
“這幅《伏羲女媧手持規(guī)矩圖》，是老戰(zhàn)友托人從瑯琊市博物館藏的一組漢畫像石上拓下來的……”母親身后，傳來父親的聲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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