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馬潤濤
2024年1月22日傍晚，遠在澳大利亞的王金鷗兄弟給我發(fā)了一條微信：“善文走了。”
這消息對我來說太突然了，因為距上次與金鷗、善文相聚才幾個月。善文是因心肌梗死而去世的，沒想到那次聚會竟成了善文與朋友們的最后訣別。正契合了陳寅恪先生的兩句詩：“暮年一晤非容易，應作生離死別看。”
“少年樂新知，衰年思故友。”我與善文相識相交于20世紀70年代，當時他家住在人民舞臺對過的小街上。善文和金鷗都在荊河橋東的縣農機廠上班，他們都是文青，同在廠工會搞宣傳。善文是工農兵大學生，“善文”這名字對他來說可謂是恰到好處，他多才多藝，尤其是詩歌，一生寫了新舊體詩千余首，有一部分已公開發(fā)表并獲獎，他寫的廠歌一度在職工中傳唱。
善文是一個熱愛生活、愛好極為廣泛的人，除了閱讀、寫作和紅色收藏，他還喜歡烹飪、養(yǎng)金魚和養(yǎng)花種草。我頭一次去他家玩，他熱情得不得了，除了領我樓上樓下觀賞他養(yǎng)的花草和金魚，就是看他收藏的大量書刊，還送我一本《李白與杜甫》——那書至今還在我的書櫥里。等我們坐下來聊天時，他又拿出收藏的毛主席像章向我展示，使我第一次知道毛主席像章分那么多規(guī)格和材質。
但善文一生又很坎坷，機遇好像很少眷顧他。好不容易被推薦上了大學，結果畢業(yè)分配到了工廠，雖然從事了他喜愛的文字工作，但荒廢了所學專業(yè)。后來工廠在改制中倒閉，他成了最早下崗的那批職工。他也謀求過再就業(yè)，有個單位聘用他從事編編寫寫的工作，但好景不長，遭遇第二次下崗。其間還經歷了婚變，后來再婚，妻子家在鄉(xiāng)下，也沒有正式工作。日子雖然過得窘迫平淡，但有了小女兒和兒子，給這個貧窮的家平添了些許歡樂和溫馨。后來步行街改造，舊房拆遷，雖置換了一間門頭，但住房卻是頂層。善文倒是隨遇而安，他對生活從來都要求不高，恪守知足常樂的人生信條。步入人生老境的善文，枯木逢春，拿到了退休金，雖然只是一般水平，但他已經很滿足了。
善文的一生，就像他的名字，一輩子都與詩文有著撕扯不清的關系。他一直活在詩里，詩就是他的宿命。幾十年來，他且行且吟，不愧為時代歌者。他一生寫下那么多首詩，雖不能說是首首精品，但也不乏佳構、哲思、妙句、雋語。他與朋友聊天，總是三句話離不開詩，寫詩之于他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。尤其是在年過花甲之后，他仍初心不改，熱情未減，保持著一顆年輕而火熱的詩心，保持著個人的詩風。邱詩看似平淡，但正應了“詩用意要精深，下語要平淡”“非精深不能超超獨先，非平淡不能人人領解”。他雖然一直過著清貧的生活，可總是樂觀向上，詩品高潔。其實詩人也不是沒有煩惱憂愁，也要為柴米油鹽謀，也許對他來說，何以解憂？唯有詩歌。
再說善文的文。我曾問過自己，善文真的如他的名字一樣善文嗎？是的，在人們心目中他是一個有學問的人，寫寫畫畫無所不能。可在我看來，他似乎又不是一個純粹的文人，他一生都為了生計在文字中苦苦掙扎。他的詩歌沒能換來鈔票，給孩子起名字、給街坊撰春聯(lián)寫帳心更換不來銀子，唯一能當成工作去做的考證村名，也是有始無終。除寫了大量現(xiàn)代詩外，善文偏重的是傳統(tǒng)文化和通俗文化，抑或說是市井文化，方便的是大家，換回的是街坊鄰居的好口碑，也許在善文看來，這就夠了。
最后再說善文這個人。《人生八半吟》里的幾句話，或許能夠概括他的一生：“半世謀生半世玩，半為他人半為錢。半是自愿半是迫，半生酸辣半生甜。”與他近半個世紀的交往，我對他總的印象是：與這個復雜的社會相比，善文似乎太過單純，甚至還保持著童真，所以看不清人情世故。他胸無城府，待人以誠，更無防人之心。他滿腹學問，但總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工作。要說他才沒盡其用倒也不全是，可命運又常常和他開玩笑。我對善文的境遇一直是心懷同情的，但也是愛莫能助，因而一直心懷歉疚。
其子在《悼念父親》一文中寫道：“你是個平凡的父親，像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，疼愛子女，養(yǎng)育子女，給子女精神和物質上的鼓勵和支持。但你又是不平凡的父親，你喜歡花花草草，喜歡看書寫字，這幾乎成了你的標簽，大家只要提起你，就會評價你是個有學問的人，親友鄰居們的紅白喜事，生娃取名，很多都少不了你的身影，不僅如此，你把一生中積累的學問，轉化成了無數詩歌散文。”
可兒子對父親也是心存“恨”意的：“我恨你究其一生都不會爭取自己的利益，我恨你得過且過，恨你不修邊幅，待人嘻嘻哈哈沒有城府，但我最恨你不懂得照顧自己，你喜歡分享自己的文化成果，卻不主動和家人分享自己的艱難痛楚。我也恨我自己，我恨我從來都沒有真正給你陪伴，讓你享受天倫之樂，我也恨自己從來沒有翻過你寫了大半生的日記，直到去世當天，姐姐告訴我，說你最后的日記，寫下了你胸口疼得整宿睡不著，而第二天卻不跟任何人提起。你就是一個固執(zhí)的父親，但如今撒手人寰了，卻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自責與懷念……”
花開花謝皆有時。那個總是嘻嘻哈哈、大大咧咧的善文走了，在最寒冷的日子里，既沒向家人交代，也沒向親友告別，就悄悄地走了。其實這倒像善文的性格，從來都不愿意麻煩人。對善文的不辭而別，朋友們也非常心痛。所以，當我收到金鷗的信息，準備回復安慰他時，剛寫了一段話就寫不下去了。
這是我第一次為善文灑下淚水。我透過淚霧哽咽著把這不幸的消息告訴我老伴，她怔住了。善文知道我老伴喜歡養(yǎng)花，每到我家來都會拿一把花的枝條和葉片來，其中有長壽花、虎刺梅、仙人掌、仙人球和吊蘭等，不過數長壽花生長得最好。那一刻，我和老伴不約而同都把目光投向了客廳，兩盆長壽花頭茬花已經開始凋謝，難道花兒也有靈性？要不……那花兒在善文剛送來時還只是幾根枝條，葉子也只有兩三片，想不到一個秋天竟長得枝繁葉茂。長壽花每株都抽出四五支花箭，開成一簇簇花球。長壽花雖然極為普通，但火球似的花兒喜慶，且寓意甚好。花分四瓣，像四角星，盛開時就像夜空中閃爍著的顆顆星星。讓我想不到的是，長壽花竟成了善文給我們留下的最后一個念想。我想我會善待它的，并一直把它養(yǎng)下去，讓它一茬接著一茬開，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，在寒冬里向人們傳遞春天的消息。
我想，那一刻我是把善文當成長壽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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